成大中文人

民國100年7月31日楊麗卿（右）在台南市台灣語文學會朗讀發表作品，當年大學的呂興昌老師頒獎鼓勵。

教育部日前公布臺灣本土語言文學獎優勝名單，咱70級系友楊麗卿以「彼二條長長的牛車路」，榮獲教師組閩南語散文第一名，請大家用力為她鼓掌。

成功大學臺灣語文測驗中心承辦的「教育部100年臺灣本土語言文學獎」，共分閩南語、客家語兩大類，有教師、學生和社會組，作品包括現代詩、散文和短篇小說，楊麗卿榮獲教師組閩南語散文第一名，獎牌、獎狀外還有四萬元獎金。

綽號「小駱駝」的楊麗卿，在台南市永康區大灣高中擔任國文教師多年，近年致力台語文書寫，特別到台南市社區大學（校長是她成大同班、現任中文系教授林朝成）上課。大約兩年前我在成大台文系，旁聽自學出身的巫義淵老師台語課，他印發社大學員習作給學生，要大家誦讀由他一一糾正發音，我「分配」到的就是楊麗卿作品。

成大台文系兼任助理教授巫義淵（左）指導楊麗卿台語文書寫不遺餘力。

當晚我忍不住打電話給「小駱駝」，和她分享我的感動。後來從巫義淵老師口中知道她寫作不輟，有道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，得獎對她應該是遲早的事，以她的功力自屬實至名歸。

去年11月12日70級系友畢業30年同學會，楊麗卿晚餐當著老師、同學面前朗讀作品令人動容，中間是她的夫婿朱銘祥教授（機械系67級）。

以下是楊麗卿的得獎作品：

彼兩條長長的牛車路

彼兩條長長的牛車路，是阮故鄉田庄的路，伊是農村主要的交通幹道，嘛是我吸收知識的主要通道，彼兩條長長的牛車路，予我的囝仔時代充滿歡樂kah向望。

對我來講，故鄉主要的牛車路有兩條。一條向東是欲出庄的路，這條牛車路是阮兜欲去大肚溪邊種西瓜、種蘆筍、種甘蔗一定愛行的路，這條牛車路，路的南爿，攏是播稻仔的水田，北爿有二條溝，一條是烏溪分出來種作使用的水，水較深嘛較掣流，一條是對圳頭分出來的消水溝，溝面闊、水淺，是囝仔摸蜊仔兼洗褲的所在，岸邊種幾若叢「粿葉樹」（大冇樹/黃槿），對囝仔來講，粿葉仔除了過年過節會當做紅龜粿佮刺殼粿以外，粿葉仔的心黏黏，有絲會當捻[liàm]起來做耳鈎，粿葉仔對頭的脈拆做三股，會當作布袋戲尪仔耍，是囝仔上好的𨑨迌物，不過有一好就無兩好，這條路沿路的樹仔較大叢，較陰，所以平常時阮干焦來遮掠樹猴（一種不知名的小蟲）爾爾，閣較過去有一抱竹林，聽老輩咧講、八七水災的時，遐有足濟的水流屍，所以是囝仔的禁地。閣過去麻黃樹下有足濟野生的薄荷佮黃麻，薄荷涼涼降降[kàng-kàng]囝仔無愛。若黃麻大家攏較愛，因為黃麻芛[ínn]（葉芽）會當煮麻芛糜，大漢離開故鄉才知影麻芛糜是台中佮彰化才有的特產，所以麻芛糜對離鄉的人來講特別有滋味。麻芛糜無稀罕、是做穡人的粗食物爾爾，不過煮起來足厚工，而且準講你若想欲食嘛不是規年迵天攏有的，干焦愛熱--人才有喔。所以序大人若講今仔日欲食麻芛糜，囝仔人就走kah褲底裂裂開，趕緊去kā麻芛挽--返來，一葉-á一葉-á捻--落來，逐葉的絲攏愛捻着，若無煮起來的糜會苦苦無好食。捻了洗清氣囥咧，番薯炕糜、炕hoo清清kàⁿ-kàⁿ，摻一寡魚脯仔落去合[kah]味，上尾啊才摻麻芛落去滾一下，按呢，你就會當食着苦甘苦甘的麻芛糜。煮麻芛糜無別的撇步，就是湯愛濟、糜愛爛、尤其是攏袂使掺半滴油落去，若無，麻芛糜特別的滋味你是永遠享受袂著。有一擺、有一個台中人講，麻芛除了煮糜以外，嘛會使涼拌，就是麻芛用鹽hoe仔la̍k-la̍k咧，用水將鹹澀洗掉，了後小燙一下，摻番仔薑、薑絲、豆油、糖、鹽、麻油攪攪咧，囥入去冰箱冰hoo涼涼、嘛真好食……我想這是有冰箱以後、新的食法，佇阮做囝仔的時代猶無這步。

不過除了食的，我對這條牛車路較無印象，因為若綴大人去溪埔，往往攏是坐牛車去，牛車搖咧幌咧，一觸久仔就睏去，所以路站有什麼光景我完全無印象，顛倒是今仔二高佇遮設交流道，返去外家的時行到遮，囝仔時代的事誌，無意中會浮佇目睭前，予人感覺滄海桑田、時勢變遷的感傷。

另外一條牛車路向北，彼條是我欲去國校仔讀冊的路，路的兩爿攏有一條水溝，正手爿的溝仔較大，透早天拄打昲仔光[phah-phú-á- kng]，較搰力的人就會趁囝仔猶咧睏，抑是日頭袂出來進前先來洗衫，才會赴通去田裡作穡，你若問伊這呢暗敢洗會清氣？伊會應你：「會啦，光光有看著啦」……若較晏，六七點遮就若親像菜市仔，giōng 欲擠袂落去，較慢的著愛踮邊仔遐等位，有人會戽水將衫先漚一下，才開始來開講，開講啥物是無一定，有當時會講in兜的雞仔鴨、有當時會講in兜的牛、有當時會講in兜的死查某鬼仔、有當時會講啥人的翁不sú鬼，去蹔[chàm ]菜店，閣kā菜店查某的三角褲提返來展寶，逐家就chhi-chhi chhu-chhu，頭抾做伙愈講愈細聲，囝仔佇岸邊𨑨迌，雖然無咧注意大人講啥物，毋過大人雄雄細聲去，囝仔感覺奇怪就會大聲講：「聽無啦，講較大聲咧」，就會予人罵囝仔人有耳無喙啦……是按怎有一寡話驚囝仔聽，偏偏欲踮囝仔的面前講咧？有當時啊有人會展in種的菜豆仔抑是稻仔，lūa 媠拄lūa 媠咧，有當時有人會講：「有影叨著」，有當時有人會講：「臭彈，你he號做媠，阮he毋才是媠kah 若藝旦咧」……有當時逐家笑笑咧就煞，有當時會冤起來，幾lūa工攏無講話……啊！人的喙舌輕輕啊，毋過無人控制會牢[tiâu]啦。溝邊的透早上心適的代誌就是「S」欲去讀冊啦，「S」是阮叔伯大姊的小叔，是麥仔姑的屘仔囝，讀國校仔猶袂斷奶，伊若欲去讀冊就會先斡來遮翩[phián]欲食奶，逐家就笑伊屘仔囝較食有奶，有的人會講這呢大漢猶咧食奶，猶毋kah伊斷斷咧、看是欲用黃連抑是馦薑仔[hiam-kiunn-á ]抹踮奶仔頭予伊馦一擺，伊就毋敢啦，毋過麥仔姑講試過幾lūa擺啊、伊攏毋驚……所以逐擺攏是S贏，逐擺麥仔姑攏是嘴ná念：「袂現世、這呢大漢猶欲食奶，袂見笑」，手ná翩[phián]予伊欶[suh]兩嘴仔，逐个囝仔攏走倚來看，大人就講你也欲食是不？叫麥仔姑嘛予恁欶一嘴好booh？囝仔知影大人咧創治in，就講m̄ 咧、逐家著散去，閣去𨑨迌……  「S」食奶這个畫面予溝邊加足濟的溫暖佮笑聲，予人足難忘。

溝岸邊種的若不是竹仔，就是水柳仔樹，水柳仔春天開花的時，無人會注意，不過柳棉若散開，點點白花隨風飄散袂輸白霧，其實嘛是有一點仔趣味啦，不過我猶是無啥愛看，因為民間有「死貓吊樹頭，死狗放水流」的歹風俗，這條路有樹有水，規條路行三步五跬，就會看着水柳仔椏吊一隻死貓仔佇遐，死貓仔身軀往往攏是插三枝香kah一把金，對囝仔來講其實是真恐怖的印象。尤其是死貓仔抵咧爛的時，臭khoⁿ-khoⁿ，不過欲去學校干焦這條路爾爾，較苦嘛是要行，姑不而將若看着死貓仔我就用走的，若無我就會使慢慢仔行，順紲欣賞岸邊的動、植物，溝岸邊有足濟旋藤的植物，親像五爪靈（葎草），屎桶仔箍（西番蓮）佮烏甜仔菜（龍葵，家鄉叫做烏點甜仔）……五爪靈頂面有足濟的刺毛蟲，除了做刀傷藥，無人會去摸伊；若屎桶仔箍結子，囝仔就相爭挽來鬥喙鼓，沿路行，沿路唱：「（某某人）屎桶砸嫁營埔（隔壁庄名）、「（某某人）屎桶砸嫁潭墘（隔壁庄名）……」應該嘛是一種趣味的鄉土地理教育啦。上好的就是烏點甜仔的漿果若熟，就會變做烏茄仔色，食起來酸bui-bui，若有酸甜--酸甜的烏點甜仔通啖糝，牛車路較長嘛行袂忝。

牛車路一般攏是石頭仔路，牛車規年迵天咧軋，煞變做兩條長長的溝，凹落去的是牛車溝，溝墘較懸的所在發足濟的牛頓草。中晝放學返去厝食飯的時，無鞋通穿，肉腳行佇石頭頂，疼kah擋袂牢，只好踮牛頓草頂面跳來跳去。若黃昏放學欲返來就無仝囉，毋免閣沿路行沿路跳，顛倒會當沿路行沿路耍，尤其是耍牛頓草。牛頓草足韌，又稱霸王草。囝仔足愛將兩枝草莖提來打結，閣提來互相扭拆、先斷的算輸慢斷的就贏，斯當時感覺足好耍。這个時陣若有熟似人駛牛車對遮過，規群囝仔就陟起車頂坐咧耍。囝仔毋免家己行足歡喜，雙跤ka囥咧牛車邊，幌一下、幌一下足趣味。

有草埔的所在難免有動物，較捷看著的，親像厝角鳥、斑鳩，嘛有細隻的庵蚨蠐[am- pô͘-chê]（樹蟬，家鄉語 kat-le）、牽牛(天牛，蟲豸的一種，家鄉語牛角uainn)……若掠着金龜逐个就會歡頭喜面來唸歌：「金龜金龜倒頭lu， lu到邊仔墘（另一庄名）……」，鬧熱閣趣味。連塗跤兜嘛足精采，路邊苦藍盤樹下有足濟的臭腥母（又名臭青公、臭青仔，是一種無毒的蛇，）佮草尾仔蛇(草蛇)、杜定……臭腥母性情活潑不時會溜出來耍，遇著，若無閃較開咧會予伊咬著，不過庄跤人跤手猛，不但袂予伊咬着，顛倒會kā伊掠起來炕湯，聽講滋味真好、足清甜，不過阮兜不曾食過、我無印象。這款臭腥母若遇着危險，尻川會放臭味，莫怪號做「臭腥母」，遮嘛是查埔囝仔愛耍愛掠的蛇。若草尾仔蛇、這是田岸邊不時看會著的蛇，無毒、嘛袂驚人，草尾仔蛇逐工攏慢慢仔趖對草埔腳過，囝仔若無張持去hō͘伊驚著，大人就會𤆬囝仔去土地公廟拜拜咧，因為大家攏講草蛇是土地公伯仔的查某囝，伊的查某囝管無好勢、驚著囝仔，當然愛去kā土地公伯仔投，因為有土地公通靠，阮才無咧驚草尾仔蛇。若杜定遇著查埔囝仔就慘囉，查埔囝仔若掠著杜定，就用大菅葉仔將杜定縛起來，吊踮大菅尾，查埔囝仔足作孽，in會去抾薰喙仔，將杜定的喙撬開，薰喙仔囥入去，點火請伊食薰……今仔想起來，杜定按呢食薰有夠可憐，囝仔實在有夠壓霸，嘛足無誠意，不過彼時陣干焦愛耍，不知尊重生命、愛護生命，有影有夠幼稚。

這條牛車路，逐日攏足鬧熱，大家攏是ná行ná跳，透早驚去踏著刺毛蟲，中晝是驚予石頭燙著，所以我上愛下晡放學的時陣，這个時毋免驚有蟲，日頭嘛無足焰，會當沓沓仔行，有幾若擺老師講啥物人若冊背會出來，就會當先返去，所以規條路干焦孤我一個人爾爾，行佇彼條長長的牛車路，西爿的日頭猶真焰，幾若擺我目睭展予大大蕊，想欲看乎清楚日頭內到底有什麼，因按呢目睭去予日頭的光鑿著，目睭自按呢疼kah滿天全金條……大漢讀著「前不見古人，後不見來者」這句話，行佇這條牛車路的畫面就會不時koh浮佇眼前。

讀國校彼个時陣糖廠猶有咧收甘蔗，放學的時，行過鐵路邊，看著規車規車的甘蔗囥佇火車頂，喙齒涎 giōng 欲流--出來，大人講袂使去偷抽甘蔗，若無會予會社的烏頭仔（警察）擲落去煙銅管（火車的煙囪）燒--死，不過大人不是一直咧講：「第一戇、種甘蔗予會社磅？」， in家己敢不是嘛會去偷抽甘蔗，親像予人叫大賊彼个王平（人名），逐擺攏嘛是偷規捆的，嘛無什麼代誌，所以若有規群囝仔通壯膽，大家就趁中晝無人、偷抽一兩枝啊，走予遠遠，才慢慢來齧，做糖的白甘蔗，皮足韌，不過囝仔喙齒嘛真利，較硬嘛kā伊 齧落去，今仔想起來不但無作賊的見笑，不知按怎煞顛倒懷念白甘蔗的清甜佮芳味。拜六禮拜毋免去讀冊，早起時佮序大人佇田裡作穡，若做忝，徛起來歇睏，看對牛車路去，看著遠遠載甘蔗的五分仔車，吐著黑煙、嘟、嘟、嘟、向南直直去，就知影差不多是十點半、抑是下晡的三四點，媽媽應該欲擔點心來予阮食囉……五分仔火車對我來講是一種向望嘛是真甜的記持。

時間恬恬teh流轉，不但空間裡無定著隨時有事物佇咧新舊交替，我嘛不知不覺隨著時空的物換星移，漸漸仔老去囉。細漢行過的牛車路，早就已經鞏打馬膠囉，連路邊的野草嘛予除草劑毒死了了，水柳仔早就攏剉了去啊，這兩條牛車路，雖然袂閣再有死貓仔的臭味，不過沿岸的電鍍廠將溝水變做「黃河」、變做五花十色的垃圾水，溝裡的筊白筍、蝦、魚、蜊仔……佮無數的歡樂嘛攏 ko͘-mo͘ 絕種去囉，工業廢水佮黑煙，吞食往日予人驚喜的動植物，顛倒是生理人的招牌大範大範徛佇大路邊，嗆聲現代文明的囂俳，稻仔田無-lám 無-ne袂輸咧煩惱甚麼時陣會予人廢耕去，有時攑頭看空中的雲彩、牛車路佮五分仔車袂輸走馬燈佇雲內一直搬演袂煞，寂寞佮空虛是唯一的觀眾。……